胚胎幹細胞的生命與信仰之戰

胚胎幹細胞的生命與信仰之戰
知識通訊評論第101期

幹細胞

原本熱衷科學，本身從事胚胎研究的一位美國科學家，因自己經歷對胚胎生命意義的體悟，轉而成為力抗胚胎幹細胞研究的推動者。她的故事，凸顯出當前胚胎研究在美國社會的爭議，以及科學面對生命意義的真實挑戰。

戴謝爾（Theresa Deisher）第一次看到人類胚胎，是在她十七歲的時候。當時她剛從華盛頓州西雅圖聖名高中畢業，暑假期間就在當地瑞士醫院的病理研究室工作。她懷有五個月身孕的朋友兼同事那時意外流產，為了瞭解流產的原因，戴謝爾必須幫忙解剖胚胎。當時的她看到泡在福馬林裡的胚胎，覺得一點也不像印象中擁有靈魂與情感的人類，反而比較像外星人。戴謝爾說，這或許是多年來她一直叫胎兒「那個東西」的原因。

三十年後，戴謝爾對於胎兒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二○○九年她搖身一變成為反對美國政府補助人體胚胎幹細胞研究並提出訴訟的兩名原告之一。目前法院隨時都有可能做出裁定，很多人包括戴謝爾在內，都希望能夠盡快拍板定案，不須交付最高法院審理。

與戴謝爾同列原告的薛爾利（James Sherley），目前在麻州的波士頓生物醫學研究中心從事成體幹細胞研究。二○○七年，薛爾利在麻省理工學院任職期滿後遭解聘，他認為此決定是典型的種族歧視，便以絕食抗議的方式表達不滿，是學界此頗富爭議的人物。

戴謝爾

相較之下，加州史丹佛大學細胞生物博士戴謝爾，就沒有那麼廣大的知名度。畢業後的十七年間，她前後受雇於知名生物科技公司基因科技（Genentech）、因美妮（Immunex）與安進（Amgen）。三年前戴謝爾在西雅圖以天主教中「萬福瑪利亞」（Ave Maria）的縮寫為名，創建了 AVM生物技術（AVM Biotechnology），並以加速成體幹細胞療法上市、研發不需使用胚胎細胞的疫苗和治療為宗旨。戴謝爾同時也是非營利組織明智選擇藥物中心（Sound Choice Pharmaceutical Institute）的創始人，研究的內容之一就是幼童疫苗人類基因與自閉症的關聯。

戴謝爾今年四十八歲，聰明、積極而投入，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離異後獨自扶養兩個九歲與十二歲的小孩。她每天早上三點四十五分起床踩健身腳踏車，同時一邊唸玫瑰經祈禱。戴謝爾性格隨性不做作，且富有執行力：她跨年夜一晚就把新辦公室一百八十平方公尺的地板給全鋪好了。

疫苗可能導致自閉症的疑慮

最重要的是，戴謝爾對於她的理念非常有信心，對於阻止對於人體胚胎幹細胞數以億計的補助一事，也是如此。她表示，儘管對實質上就是一團細胞的東西產生保護之情或道德感，是非常困難的事，但那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戴謝爾的論點，雖然已成為全國討論的焦點，卻可能誇大失真。對於反對者的批評動機，她也不遺餘力的質疑。她直指胚胎幹細胞科學家是為了迎合潮流、覬覦研究的便利性才會選擇這個領域。戴謝爾更斷言胚胎幹細胞研究對病患不會有幫助，也對社會無益。

曾與戴謝爾一同作博士後研究，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幹細胞生物學及再生醫學中心主任莫里（Chuck Murry）表示，戴謝爾很像是幹細胞學界的莎拉培琳（Sarah Palin），他希望戴謝爾不要如此極端，以理性的討論取代這種尖刻對立的言論。戴謝爾對此感到不以為然，強調她有充足的科學論據，同時竭力以此化解極端的道德辯論。

重拾信仰

戴謝爾的媽媽從小灌輸她生命是從精卵結合的那一刻起開始，而她的兩個姑姑卻是計畫生育的擁護者。姑姑常常跟還是小女孩的戴謝爾耳提面命說，胚胎並不是嬰兒，而是一團細胞。戴謝爾中學在瑞士醫院病理實驗室做胎兒（fetus）實驗的經驗，讓當時的她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之間，毅然地選擇與姑姑同一陣線。她說，那個週末當走出實驗室的那一刻，就已經把宗教信仰丟進垃圾桶了。

戴謝爾高中畢業後，接著就進入史丹佛大學，一路念到分子細胞生理學博士。同時她也在加州南舊金山的生技公司基因科技，負責抗血小板藥劑的相關分析化驗。戴謝爾回憶，當時的她，是個十足的左派份子，也覺得科學比宗教有趣的多，因此戴謝爾還曾以自己從事胎兒研究的經驗鼓勵幾個朋友墮胎。

直到數年後，在解剖實驗室裡，戴謝爾親眼看到一具泡在福馬林裡的女人遺體，她才驚覺，這與她在先前實驗時接觸到泡在福馬林裡的胎兒，其實十分相似，胎兒的型態之所以與人有所不同，很可能是保存方式的關係。這樣的體認開啟了戴謝爾重拾信仰的第一步，也是使她成為力抗胚胎幹細胞研究關鍵之一。

幹細胞研究成為主流

一九九三年戴謝爾完成華盛頓大學的博士後研究，接著任職於麻州沃爾瑟姆的生技公司Repligeng，從事治療性單株抗體的研發。一九九五年，在經歷三輪裁員後，她決定跳槽到位於西雅圖的Zymogenetics，加入其心血管生物學團隊。

戴謝爾到Zymogenetics不久後，就成功從成人心肌中分離出似乎是多功能幹細胞的物質。 她表示，這種物質能夠分化成各種細胞，包括心肌、骨骼肌、平滑肌、結締組織、皮膚、骨骼與軟骨，當時其他同事看到都十分吃驚。一九九八年三月，也就是科學界成功分離出人類胚胎幹細胞的八個月之後，Zymogenetics將她的研究所得送出申請專利，而列為主要發明者的，當然就是戴謝爾。

不過直到現在，這項研究都極具爭議。麻州劍橋哈佛大學幹細胞與再生生物學系心臟源祖細胞專家錢肯（Kenneth Chien）表示，目前還沒有任何人成功從成體心臟中辨識出真正的多功能幹細胞。

戴謝爾說，當時她在Zymogenetics 的同事對她的研究結果也非常不以為然，其中一位甚至特地去堵她，口沫橫飛地大聲咆哮，指責戴謝爾這樣的說法根本自以為是上帝，因為成人幹細胞不可能存在於造血系統之外的地方。戴謝爾的研究也因而被迫終止。

Zymogenetics二○○四年放棄了此項專利申請案，然而戴謝爾仍然堅持己見。AVM生物科技的網站上仍然這樣寫著：戴謝爾博士是全世界第一個從成體心臟中成功辨識幹細胞並以此申請專利的人，而這項研究是幹細胞領域重要的里程碑之一。戴謝爾聲稱，當時那些同事對她的敵意讓她開了眼界，因為那些情緒性的指控沒有科學根據。戴謝爾表示，那次的經驗讓她瞭解到，科學原來也沒有多客觀。

那次的經驗，是促使她改變立場的第二個原因。儘管九○年代初期戴謝爾就漸漸地重回宗教的懷抱，但她對同事的失望，讓她下定決心重拾信仰。之後戴謝爾便離開老東家，轉任職於二○○二年被安進併購的因美妮。在此同時，總統小布希也批准了聯邦補助既有的人類胚胎幹細胞研究。對此決定，戴謝爾感到十分失望，她認為獲得補助的研究過多。她也很擔心此舉不但會對於助長大眾對胚胎幹細胞不切實際的期待，更會剝奪成體幹細胞研究的資源。

戴謝爾在父母朋友的牽線之下，認識了保守派激進份子醫生奎克（Sharon Quick），並在二○○六年受邀與莫里同上電視辯論幹細胞研究議題。莫里表示，戴謝爾當時的論述不但充滿錯誤、不具教育意義，更模糊焦點、散播恐懼。

意外流產的胚胎像是外星生物

針對莫里的批評，戴謝爾將當時的講稿交給《自然》雜誌作為回應。戴謝爾主張人類胚胎幹細胞可能引發免疫反應而產生畸胎瘤（teratomas，具有各種細胞的腫瘤），聲稱經過臨床證實、安全無疑的替代方案已經存在，對於胚胎幹細胞研究的可能益處一概否定。戴謝爾的在電視辯論中的言論，使她成了反胚胎幹細胞的主要倡議者。

二○○七年初，戴謝爾受共和黨州議員之邀到華盛頓州奧林匹亞演講，與她同台的，是個曾在生育診所植入胚胎的媽媽，身旁站的就是那個胚胎長成的四歲小女孩。

看到這個景象讓戴謝爾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她說，從那一刻起，這個議題對她而言已經不再止於科學，因而在反對胚胎幹細胞的議題上，投入更多的情感與心力。

秉持著這樣的信念，二○○八年二月戴謝爾成立了AVM 生物技術。公司的宗旨之一，就是研發能幫助幹細胞留在特定器官的藥物，以利成體幹細

胞療法的發展，減少胚胎幹細胞療法需求量。此外AVM也研究如何以舊的胚胎細胞株製成替代疫苗。公司位於舊護士宿舍裡的三個房間，而現有的五名成員，都是無給薪志願幫忙的。

戴謝爾以退休基金和賣房子的收益來支持公司營運。二○○九年，公司獲得來自「天使」投資人額外的二十二萬五千元的私募基金。基於同樣信念所成立的非營利組織明智選擇藥物中心，設在同址，員工也只有四名。去年他們獲得位於華盛頓州溫哥華梅鐸慈善基金會（MJ Murdock Charitable Trust）的補助，兩年共有五十萬零五百美元，將用於研究麻疹、腮腺炎、德國麻疹三合一疫苗裡的人類基因殘留，是否會導致自閉症。發明德國麻疹疫苗的費城威斯塔研究所榮譽教授普洛特金（Stanley Plotkin）認為，這樣的說法太過牽強，根本是無的放矢惡意中傷。然而梅鐸基金會負責審理科學補助的資深研究員賽特韋德（John Van Zytveld ）表示，戴謝爾的提案獲得審查委員的青睞，才會決定補助。

號召成軍

二○○九年春天，戴謝爾接到維吉尼亞州一位律師凱希（Sam Casey）的電話，希望能借重戴謝爾的專業，幫忙反對人類胚胎幹細胞研究的倡議聯盟「別傷害」（Do No Harm），針對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依照總統歐巴馬行政命令，制定的資助幹細胞研究辦法，研擬回應。

凱希同時告訴戴謝爾，倘若這項資助準則就此拍板定案，他將以準則違反迪基—威克修正案（the Dickey–Wicker amendment）中禁止任何創造或毀壞胚胎的科學研究的條款，提出告訴，要求立即停止所有聯邦政府資助的幹細胞研究。

二○○九年七月六日，美國國衛院胚胎幹細胞研究補助準則定案，補助不具道德爭議、以生育診所剩餘胚胎所進行的研究，但不支持其衍生物。戴謝爾表示，得知這項消息時她十分失望，因為她以為自己的意見能夠產生作用。

資助辦法發表不久後，轉任於華府人權組織大赦運動（Jubilee Campaign）的凱希，就打電話與戴謝爾聯絡。凱希表示他即將提告，同時希望她能夠擔任原告。由於打官司一事牽涉甚廣，戴謝爾考慮了幾個星期。她並不怕伴隨而來的惡名，但要直接站出來表立場，對戴謝爾來說，是件可怕的事。同時，由於她與另一名原告的謝爾利從未謀面，但是她對謝爾利與麻省理工學院教職的公開爭議十分清楚，對於公開跟謝爾利有所牽扯對自己聲譽有何損害，也十分憂慮。

因此戴謝爾向凱希表明，若想將她列為原告，就不能使用謝爾利式的戲劇性、高調作風。這項但書獲得了凱希的同意，因此她便正式成為這件告訴的原告。與戴謝爾、謝爾利並列原告的，還包括人類胚胎、胚胎領養機構「夜光基督教領養」（Nightlife Christian Adoptions）、位於田納西州布裡斯托的基督教醫師與牙醫協會以及欲領養胚胎者。

薛爾利

這項訴訟於二○○九年八月正式提出，卻未受媒體關注。而同年十月，華府哥倫比亞特區的地方法官蘭伯思裁定所有原告不具起訴資格。戴謝爾表示，得知這項裁決的當下，她著實鬆了一口氣，這樣就代表她可以將重心移回小孩與工作上。

然而二○一○一年六月，華府哥倫比亞特區巡迴上訴法院的裁決，戴謝爾與謝爾利兩人具有起訴資格，因為政府對胚胎幹細胞療法的補助，將對是成體幹細胞研究者的戴謝爾與謝爾利兩人造成立即傷害。判決書進一步指出，由於聯邦資金有限，國衛院對於胚胎幹細胞研究的補助，勢必壓縮到成體幹細胞研究的經費，使成體幹細胞研究者必須承受更大的競爭壓力，因此將訴訟發回交由蘭伯思重新審理。戴謝爾表示，身為唯二具有起訴資格的人，讓她十分緊張。

事實上，戴謝爾的處境與薛爾利並不相同，因為服務於業界，她從未申請國衛院的經費，這也是許多反對者的論點之一，但戴謝爾十分卻不以為然。她強調，國衛院對於胚胎幹細胞領域的偏好，已經使成體幹細胞研究者的權益受到威脅。同時，戴謝爾表示她也不排除、甚至也計畫申請國衛院的補助。

然而，這樣的說法缺乏有力證據。國衛院數據顯示，自二○○二年首次補助人體胚胎幹細胞研究以來，非胚胎人體幹細胞研究總共獲得的經費是其四倍，高達兩十三億美元，胚胎細胞研究經費的增加，也並未壓縮非胚胎人體幹細胞的研究經費，二○○三年國衛院用於成體幹細胞研究上的經費是一億九千一百萬美元，而去年則成長至三億八千八百萬美元。

戴謝爾表示，美國目前在成體幹細胞有關研究方面有所落後，多以白血病、淋巴瘤等既有的適應症為主，缺乏針對新療法的臨床試驗。clinicaltrials.gov網站資料顯示， 目前登記在案的成體幹細胞臨床試驗中，有百分之三十九的屬於非傳統適應症，而傳統、既有的適應症，則占了百分之七十一。

擁護國衛院補助案者則認為，因為研究多以國際合作的形式展開，這樣的差異可能來自於部分國家相關規範的鬆散與安全上的疑慮。從事成體幹細胞研究的密西根大學幹細胞生物研究中心主任莫里森（Sean Morrison）表示，戴謝爾對於國衛院排擠成體幹細胞臨床試驗的說法，十分可笑。

法院的臨時禁令引起譁然

一槌定案

二○一○年八月二十三日，法官蘭伯思以聯邦政府資助的胚胎幹細胞研究破壞人類胚胎為由，發布必須立即停止此類補助的臨時禁令，引起科學界一片譁然。戴謝爾的電話開始響個不停，來自世界各地的記者都想採訪她。隔天，走進與其他研究機構共用的大樓之前，戴謝爾已做好被白眼的心理準備。不過她表示，反應比她預期的好得太多。戴謝爾說，就算的確有人給他白眼，她也沒有注意到。

隔週戴謝爾立刻安排趕赴華府，與律師事務所的人員一同商討應戰策略，那也是她第一次與薛爾利見到面。戴謝爾表示，當天她問了很多問題，同時也讚揚薛爾利很棒，也是一位傑出的科學家。

從地方法官蘭伯思發布臨時禁令，到哥倫比亞特區巡迴上訴法院決議暫緩執行地方法院的禁令，中間不過短短十七天的時間。其後， 這件訴訟的進展，主要分為兩個方向。地方法官蘭伯思正在考慮原告與被告雙方提出的即決審判動議，而哥倫比亞特區巡迴上訴法院則在審議蘭伯思的臨時的禁令是否具合法性。兩邊的判決隨時都有可能公佈，而不論結果為何，繼續上訴都是免不了的，因此很可能會交由美國最高法院審理。

戴謝爾表示，這項訴訟消耗的多半是她的心力，而非時間，因為她對於中間的曲直波折沒什麼興趣。大體來說，她的生活並沒有什麼改變。

例如，她與老朋友的情誼並未因而生變。兩個與戴謝爾立場迥異的高中同學，最近才剛去辦公室找她敘舊。其中一位同學表示，她十分羨慕戴謝爾的熱忱與堅持。然而她卻不願意在本篇報導中具名，因為她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在搜尋引擎上，與戴謝爾這個與自己個人與專業立場截然不同的人一起出現。

戴謝爾表示，她從這件訴訟中得到的最大收穫，是發現反對人體胚胎幹細胞科學家為數眾多，事前她並沒有預計到會有那麼多人支持鼓勵她。究竟戴謝爾是不是真的獲得廣泛的支援，或許可以從巡迴上訴法院的裁決略見端倪。倘若戴謝爾的預期成真，那麼數以百計的人類胚胎幹細胞實驗可能再次停擺，或甚至永久的終止。